朱 砂

朱砂是我。

　　我是，怎么说好呢？一千多年前，我是藤玉公主的侍女，在她十六岁时，我亦随她来到了这里--藤玉墓。因此，我也被岁月永远的定格在十六岁。是的，简单说来，我就是--鬼。

　　我是自愿陪公主殉葬的，所以，得到饮毒酒而亡的殊荣，没有一丝痛苦。反正，我知道，作为公主的侍女，我即使不愿意，也得死。自愿追随，至少可以使我年迈的母亲和胞妹虹儿一生衣食无虞。

　　大王不希望他的爱女堕入轮回之苦，请高僧在墓外加持了法力。因此，我们被禁锢在墓里，被三界六道永远的勾销，飘荡在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的空间，没有了轮回，亦没有了超生的可能。

　　墓里还有许多让大王生葬了的百姓。大王怕公主死后寂寞，于是公主下葬之日在街市用白鹤跳舞吸引男女百姓争相贪看,把很多人引诱到公主的墓中，然后堵死了墓门。初时，他们日夜哭嚎，不甘心的想从这里逃出去，可不久，他们也和我一样，变成了鬼，飘荡在这华丽的地下寝宫。

　　开始的一百年，墓里处处回荡着他们低低的呻吟。可是，时间会让人忘记很多东西，尤其是面对大量的时间，就好象，我怎么也记不起，我今年究竟有多少岁了。慢慢的，这里变得一片死寂，只是偶尔有公主生气时的怒吼。

　　究竟是哪一年，我忘记了，我只记得是一个初夏的夜晚，雷雨交加。墓里竟然进来了一个人，是人，活的人。墓里沸腾了--如果，你也和我们一样，几百张同样的面孔对了近千年，我想你该会明白我们的心情--我们争先恐后的向他涌去，我发誓，我们真是没有一点恶意的。可是，他却“咚”的一声，在我们充满希望的眼前倒下了，然后，和我们呆在了一起。

　　我们嘲笑他胆小。可他争辩说，如果我们是他，半夜时分，看见数百个衣衫怪异、面目狰狞（其实没他说的那么恐怖，我们顶多是有点白而已）的半透明物体向他飘去，我们的反应也不会比他好多少。

　　王仁--哪个被我们吓死的人--说,他是南郡城里的郎中，殇阳平原如今满是瘴气，城中死了不少人。于是，城里的人们请他来配制解除瘴气的药方。他和他徒弟一起前来，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好几日，今天终于找齐了全部药材，谁知，起了大雾，他和徒弟失散了，又遇见大雨，他才会躲进这片废墟。

　　废墟？？我记得当时大王为使公主在地下也能再享荣华富贵，陵墓的各样装饰都是极尽奢靡。阙门、碑亭、献殿、陵墙、瓦店馆舍均是面面俱到。墓穴地宫乃是巨石构建，几乎就是一座小型城堡。千年之后，却只是一片废墟吗？

　　你从哪里进来的？一直端坐在凤椅上的公主突然发问。我们一愕，心突然灼热。是的，是的，他能进来！！！那代表，墓石已抵不住千年的风霜，有了裂痕，我们自然也可以出去。我们推搡着王仁，拥着他向他来时的缺口飞奔而去。那梦里百转千徊的散发着芬芳的阳光，温柔的月亮，草长鹰飞，花开花落，千年久违了的人世啊！

　　王仁在队伍的最前方，他轻巧的从裂开的岩石中穿了出去。耳畔传来一声惨嚎，王仁，就这样，在我们几百张欣喜的脸前，灰飞湮灭。银色的月光温柔地从裂痕里铺满黑色的墓地，似幻似真。

　　我们错愕的怔在原地，不敢踏出一步，不知从谁开始，墓里开始回荡着绝望的哭声，越来越响。

　　我看见公主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，高傲的背影是如此落寞。公主已经很少再发脾气，终日只是待在寝宫。若当初大王知道了今日的情形，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。所谓不堕轮回，只是无尽的寂寞、孤独。是的，孤独，连影子都没有的孤独。

　　或许，是王仁的徒弟将除瘴的药方传了出去，墓里渐渐热闹起来，时常有人闯进墓里。从王仁事件后，我们就不在他们面前显出实体了。这里已经有数百个永隔尘世的鬼魂，没必要再多一个来对着我们长嘘短叹。有时候，我们会成群结队的飘荡在他们身后，偶而在他们耳边吹一口气，或者，从他们背后，轻轻地拍他们的肩膀，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奔来跑去，狼哭鬼嚎，以此聊遣这无聊的时光。他们经常在看见墓中堆积的财宝时目瞪口呆，欣喜若狂，我们也由着他们满载而去，金银珠宝对鬼来说，又有何意义？至少他们这次离去，下次会带更多的人来给我们娱乐。

　　那一天，跟任何一个无聊度过的日子一样，没有丝毫的异样。墓里依旧零星的来往着各色人种，直到，他们的闯入。他们一行8人，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，人、妖、仙各族混杂，不一样的是，他们的身上，穿着怪异的盔甲，泛出冷冷的寒光，带着死亡的气息。我们都远远的避了开去。

　　如果，我没有回头，也许一切还将这样平静的度过，只到天荒地老。可是，我毕竟还是回头了，正好迎向那个人族女子看向我--正确的说，是看向我这个方向--的目光，我恍若雷击。虹儿，虹儿，心底有个声音低低的唤着，我无意识的远远飘在她的身后。其实，她不可能是我胞妹虹儿，我知道，上千年的分离，她也早是一钵黄土。可是，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身影啊，把我冰冷的心一丝丝的绞热，我只能这样痴痴的跟在她的身后，多看一眼，也好！

　　我茫然的飘着，依稀听见他们紧张的谈论着什么九鼎的东西。不知道跟了多久，他们停了下来，我愕然发现，他们竟然停在太阴殿前，而他们竟然试图进入公主的寝宫。我慌了，若惊动了公主，虹儿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，陪伴了公主这么多年，没人比我更了解公主生气时的可怕。混乱中，我伸出手去，想抓住虹儿的手。在我靠近她的瞬间，她突然灵巧的跃了开去，利落的拔剑。下一秒，她的剑穿透了我的胸膛，冰凉刺骨。

　　久违的疼感剧烈的扩散，我用全部的力量抵御着长剑穿胸而过的痛苦和屈辱，用全部的意识抵抗着即将消散的恐惧和绝望。冷冷的剑光下，我透明的身体慢慢的聚成实体，一声低呼，我看见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同样的错愕，我艰难的抬起手，想抚平那张熟悉的脸上无助的惊惶，从左边到右边，我的手，穿过她的面颊，一阵虚无。

　　我听见“叮”的一声，有东西坠落，但我不知道是什么，我已经看不见了。